社会科学理论的空间转向

一、空间概念的哲学传统与社会学意涵

  （一）空间的哲学传统和思想来源

代表人物	代表观点
德谟克利特	《原子论》：提出“虚空”的概念，认为一切事物的始基是原子和虚空。原子是最小的、不可再分的存在，是绝对的；虚空是原子运动的场所，是相对的。
柏拉图	《蒂迈欧篇》：讨论宇宙本源时，认为“载体”即“空间”，是万物之源，强调了空间的绝对性。
亚里士多德	《物理学》（第四卷）：批判柏拉图的绝对空间，继承了德谟克利特，阐发了空间的相对性和有限性。
布鲁诺、笛卡尔等近代科学家	无限宇宙学说VS有限宇宙学说
牛顿	《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区分了绝对空间与相对空间。

 

      （二）作为社会学方法论和基本概念的空间意涵

       20世纪70年代之后，“空间”开始浮现为社会理论的一个核心主题，在社会学中呈现出以下意涵：

       1.空间是一个具有生成能力和生成性源泉的物质性母体，即作为主体性存在的策略与场所的空间。

       2.空间被诠释为一种实践性权力与规训或一种社会权力关系，即作为社会权力关系的空间。

       3.空间作为一种符号体系，被诠释为一种叙事性分类、差异性建构的场所，即生产实践的分类架构体系的空间。

       4.空间是一种身份认同与情感归依的生成领域以及实现身份认同、产生自我归属感、获取情感归依和本体性安全的场所。

二、西方古典社会学理论的空间叙述

        古典社会学理论虽然缺乏关于“空间”的清晰而系统的理论阐述，但不乏若 干具有洞察力的论述片断。

 

代表人物	代表观点
马克思	《共产党宣言》：资本主义兴起导致了时间对空间的消解 《德意志意识形态》：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强调了“空间” 马克思强调表象隐藏于社会关系，隐约讨论了空间的社会性
涂尔干	《宗教社会及其基本形态》：（1）空间是社会要素，根据社会标准进行划分；（2）在图腾崇拜和宗教仪式中，空间安排会折射出主导性的社会组织模式。
齐美尔	《空间社会学》：强调了空间的五种特性。（1）排他性（2）可分割性（3）空间使内部内容固化并形成特定的关系形式（4）空间接触推动社会行动者关系变化（5）空间中群体流动性与社会分化存在相关关系。

 

三、西方社会学理论传统的空间转向 

        2 0 世纪绝大多数社会学家所考察的，是一个由彼此独立的社会组成的系统，它们的社会结构被认为在各个空间上都是一致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空间仅仅被视为社会关系与社会过程运行其间的、自然的、既定的处所，社会学理论空间之纬的缺失抹杀了地理学的想象力。

 

       Q：为什么空间之纬长期缺席于社会学理论？

       （1）历史决定论淹没了空间思维。

       ①历史决定了传统更关注时间体验的转型，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空间。

       ②阿尔都塞和列裴伏尔将空间纳入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空间被赋予社会意义，而非给定的自然条件。该途径被索亚称之为“后历史主义”。

       （2）地理学的霸权消解了空间的社会性。

       ①早期地理学与社会学独立发展：空间在很长一段时间仅仅被视为“自然”的 、既定的、基本的条件，是一种自然地理，属于前历史的层面，为地理学所宰制。

       ②后期地理学与社会学相互整合：社会学开始关注空间，地理学引入社会学以拓展地理学的想象力。

       （3）空间的缺席和重申与现实的时空体验转型具有密切关联性。

       ①20世纪70年代以来，空间问题逐步呈现为一种历史一一政治的问题，后工业化、后福特主义、全球化重塑人们的时空体验。

四、西方现代社会学理论的空间论述

       自20世纪70年代尤其是80年代以来，空间概念开始逐步进入社会学理论之中，其主要原因在于社会学家在反思以往理论的基础之上，辨识出空间的失语已严重限制了理论的解释力，并从不同的路径进入到社会学理论的空间转向这一过程中。

       （一）列裴伏尔：构建空间的一般理论

        列斐伏尔作为空间理论的奠基人之一，其主要贡献在于对马克思主义进行 了空间化阐释并由此影响了后世社会学理论的发展，其观点主要包括：

       1.空间并非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容器”或“平台”，而是社会关系的产物，产生于有目的的社会实践。
       2.列裴伏尔建构了社会空间的类型学，正是经由不同空间类型的转换而实现社会演变，即从差异空间到抽象空间的转型（绝对空间—前资本主义的社会；抽象空间—资本主义社会）。
       3.资本主义制度下，空间具有以下功能：（1）空间成为一种生产资料：构成空间的那些交换网络与原料和能源之流 ，本身也被空间所决定。（2）空间也成为一种消费对象，如同工厂或工场里的机器、原料和劳动力一样，作为一个整体的空间在生产中被消费。（3）空间成为一种政治工具。国家利用空间以确保对地方的控制、严格的层级、总体的一致性，以及各部分的区隔。

       4.空间结构包括："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s）、"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与 "表征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1）空间实践：发生在空间中的并穿越过空间的自然与物质的流动、传输与相互作用等方式，以保证生产与社会再生产的需要。（2）空间的表征：空间的表征指的是特定社会描述或构思空间的方式。它是任何一个社会中(或生产方式 )占主导地位的空间，是知识权力的仓库。空间的表征事实上就是空间按照权力的意志被重构，属于生产关系及其秩序的层面，它与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各种知识、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3）表征的空间：是特定社会空间内具有象征意义或文化意义的建筑。它是精神的虚构物，包括艺术和建筑，象征着空间内对符号更高层次和更有创意的使用。

       （二）布迪厄：社会空间和符号资本地理学

       布迪厄强调关系空间的社会性和政治性，其观点主要包括：

       1.空间是一个关系体系，人们居于一定的社会空间会形成一定的个人地方感，并由此会形成这一共同地方比较一致的惯习。然而，惯习倾向于某种再生产策略，而再生产策略的目的就是在于维持间隔、距离、阶级关系，并在实践中促成对构成社会秩序的差异体系进行再生产。因此，社会空间就是具有若干权力关系的空间，而各种各样的社会空间构成各不相同的场域，产生类似的实践和性情系统，最后构成不同的阶级惯习和品味。

       2.布迪厄的“社会空间”概念与“资本”、“惯习”概念紧密相连。例如，社会空间的结构受制于资本的分化原则。人们拥有的资本总量和资本类型结构（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经济资本、符号资本）等决定了其所处的社会空间。

       3.任何一个社会空间也都具有一定的地理学基础，它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主观建构，而是行动者基于其所处的地理空间进行的一项集体建构。

       （三）吉登斯：时间地理学与现代性的空间转向 

       吉登斯的地理学论述和对结构的空间性的重申主要见于《社会学理论的若干中心议题》《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和《社会的构成》等著作，其观点主要包括：

       1.时空是社会现实的建构性因素。他认为“我们不能将空间看做是塑造社会集团的活动赖以发生的无内容的空纬度，而是必须将它和互动系统的构成联系在一起考虑。”

       2.吉登斯借鉴地理学的观点 (尤其是赫格斯特兰德的时间地理学)和戈夫曼的拟剧论将空间纬度纳入结构化理论：社会互动由一定时空下的社会实践构成，空间形塑社会互动亦为社会互动所再生产。

       3.吉登斯提出了诸多与空间相关的概念，"区域化” (regionalization) 、"时空抽离 ""场所”和 "时空分延 "(time-space distanciation)等，旨在辨识出社会互动在空间结构下如何以不同的形式延展并改变社会的资源分配结构和运行机制 ，并将时间一空间关系直接与权力的产生和统治结构的再生产紧密联系在一起。

       4.吉登斯指出时空的分延与重组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社会系统的抽离化成为现代性成长的两大动力机制。在高度现代性的状况下，时间与空间都逐步趋于空洞化，即逐渐与具体的地点、事件相分离，逐步取得高度的标准化和精确化的过程。因此，吉登斯认为时空分延的问题是有关现代社会秩序的本质问题。

       （四）新城市社会学：空间、资本与阶级的交织

       1.新城市社会学作为人类生态学范式的替代理论架构关注城市发展过程之中空间、资本和阶级的交织。新城市社会学理论认为空间过程是资本集中、阶级冲突和工业生产的深远过程的结果，并致力于考察当代社会城市空间安排的结构化过程。

       2.曼纽尔·卡斯特尔：（1）空间是社会的一个重要物质维度，且与其他的物质维度发生关系，进入这一关系的人赋予空间以形式、意义和功能。（2）提出 “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的概念。流动空间乃是经由流动而运作 的共享时间之社会实践的物质组织。所谓的流动，指的是在社会的支配性经济、政治与象征结构里，社会行动者所占有的物理上分开的位置之间，那些有所企图的、重 复的、可程式化的交换与互动序列。

       3.马克·戈德纳：提出了理论框架，即“社会—空间视角” (socio-spatial perspective) 。他认为，城市空间镶嵌在一个复杂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之网中。空间生产在器物层面是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密切关联的复杂社会过程，尤其是政府干预和房地产发展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社会与空间之间存在着相互交织的关系：一方面人类在社会结构的限制下在一定的空间运行；另一方面，人类可以创造和改变空间以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欲望。

五、西方后现代理论中的空间阐释

       后现代理论的兴起极大地推动了思想家们重新思考空间在社会学理论和构 建日常生活过程所起的作用，空间的重要意义成为普遍共识。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家致力于对传统社会学理论进行尖锐批评并试图为正在不断变化之中的现实社会——更准确地说是后现代社会——提供一种新的省察框架，空间化是重要路径之一。

       （一）哈维：追寻后现代状况下的空间实践

       1.哈维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来阐释后现代社会面临的时空压缩以及由此导致的空间重组。

       2.哈维在列裴伏尔的“空间实践”基础上提出了新的维度：（1）针对人类事务中“间隔摩擦”作用的可接近性和间隔化；（2）空间的占有和利用；（3）空间的支配和控制；（4）空间的创造。

       3.哈维强调空间的生产与空间是社会权力的源泉，追随列斐伏尔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分析运用于城市空间研究，并试图把握空间、资本与阶级的微妙关系，主张用“三级循环”来解释资本运动与城市空间发展的关系：（1）第一级循环，即资本向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投入；（2）第二级循环就是资本投向物质结构和基础设施；（3）第三级循环涉及资本向科学教育和卫生福利的转移。

       4.哈维认为空间的实践更涉及纠缠不清的阶级冲突。劳动力的剥削是资本家扩大利润和积累资本的来源，是推动城市化的动力。资本家致力于规制城市空间以追求金钱，进而 ，空间秩序方面的改变会通过货币收益而重新分配社会权力。

       （二）詹明信：解读晚期资本主义的空间逻辑

       1.詹明信试图阐述后现代视野下关于空间在当代政治、文化和经济生活中之意义的感受趋势。现代主义是时间的文化，后现代是空间化的文化 ,甚至连时间都被空间化了。特定的空间转换是正确区分后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最为有效的途径之一，空间在后现代社会的建构过程中具有至关重要的调节作用

       2.詹明信认为后现代空间是资本主义和后工业化导致的超空间，这一超空间是对空间的模拟，它有效地跨越了个人身体的局限性，感性地组织其周围的环境。然而，这一空间是破碎而分裂的，具有平面感和无深度感。

       3.詹明信的理论旨趣在于围绕宰制后现代性的空间和空间逻辑，以解码为手段去探究人工环境的空间并揭示出新的后现代空间的坐标，从而推动了一个观 察社会一空间关系的新路径。

       （三）福柯：探究知识与权力的空间化

       1.福柯将视角集中于现代空间中的权力一知识与身体和主体性的关系，以及这一关系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和统治所具有的意义。但福柯也从未以具体或系统的方法清楚地将空间性进行理论化的展示，也不承认空间是其哲学论述与政治学的核心。

       2.福柯认为空间既非了无一物由我们的认知去填充的空白，亦非物质形式的容器，而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 、社会建构而成的空间之纬。因此 ，福柯意义上的空间既是抽象的亦是实在的。

       3.福柯认为空间经由关系而确定，正因为空间与关系交织在一起，它就不可避免地与知识和权力具有紧密联系。因此，空间概念背后隐藏着福柯企图倡导的深层次的权力观和知识观：权力和知识的空间化。

       4.福柯给出了“空间—权力”关系的分析框架：现代社会是一个纪律社会，空间是权力运作的重要场所或媒介。无数的空间安排以不同的形式宰制着我们的 生活，我们似乎无法逃脱宰制我们的空间，当这一空间不可见的时候，我们作为 主体立即启动自己的控制机制。

       5.福柯在《疯癫与文明》提供了“空间—知识”关系的分析框架，即人们对精神疾病的知识的进展导致疯狂之人的社会空间的变迁，而知识为“生物一权力” 的实施需要一定的知识体系提供合法性。

       6.总体而言，在本体论上，福柯颠覆了异常顽固的将空间和社会分割的断 裂的思维，这对于颠覆传统社会理论的二元对立具有解放作用。在认识论上，福 柯具有明显的反整体性立场且具有一定的社会建构倾向；在方法论上，福柯企图摆脱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和结构主义而期望以方法论的关系主义去检视空间、权力与知识的互动关系。

       （四）索亚：迈向后现代地理学的第三空间

       1.后现代地理学家索亚则试图发展出一套“空间—历史辩证唯物论”以弥补马克思主义对空间的忽视，因为空间弥漫着政治、社会关系与意识形态，主张社会的“三重辩证法”：社会性、空间性与时间性。

       2.索亚区分了空间和空间性，前者是指空间本身 ，一个既定的脉络；后者是指以社会为基础，由社会组织和生产所创造出的空间。空间性是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结果/具体化，又是手段/预先假定，即空间性是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物质所指，那么社会生活必须被视为既能形成空间，又偶然于空间，既是空间性的生产者，又是空间性的产物。

       3.索亚认为社会空间辩证关系包括：（1）空间性乃是具体可辨认的社会产物，是“第二自然”的一部分，它社会化且转化了物理空间和心灵空间；（2）作为一种社会产物，空间性同时是社会行动与关系的中介和结果、前提与表现；（3）社会生活的时空结构的结构化过程界定了社会行动与关系（包括阶级关系）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和具体化的；（4）这个构建和具体化过程充满了矛盾和斗争； （5）矛盾主要源自空间的双重性质，即它同时是社会活动的结果、再现 、产物以及中介、前提和生产者；（6）具体的空间性——真实的人文地理形式乃是关于社会生产和再生产之竞争的角斗场；（7）社会生活的空间性，从日常生活的例行事件到长期的历史创造，都植根于空间的偶变性，就如同社会生活的空间性根植于时间/历史的态势之中。

       4.索亚提出了“三种空间认识论”：（1）“第一空间”是指可感知的、物质的具象空间，因而被认为是“真实的”，可以采用观察 、实验等经验手段，来做直接把握。（2）“第二空间”指的是人类认知形式中的空间性，它是由空间的观念进行再表征的，因此他通常被认为是“想象的”。（3）“第三空间”既是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认识论的解构又是对它们的重构，它结合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视角，并超越二元区分的思考模式来探索地理性和空间性想象的范围及其复杂性。

六、社会学理论空间转向的影响与评论       

       （一）空间社会学的主要观点

       1.社会生活实际上与隐喻上的空间界线构成主体认同的空间向度。

       2.社会生活的物质性。

       3.社会生活的脉络性。

       4.社会生活的层级性。

       5.重新思考与空间配对的社会生活之时间面向。

       （二）空间转向对社会学理论的影响

       1.在学科发展层面上，空间社会学的研究促成了以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为代表的新城市社会学的兴起。

       2.在认识论层面上，空间哲学为社会学把握和研究当代社会提供了哲学层面上的理论。

       （三）空间转向面临的困境

       1.空间这一概念过于抽象且无法形成具有共识性的操作概念。由于概念化的困难，空间转向在美国社会学界的影响力极为有限。

       2.时间和空间是交织在一起的，要认识空间必然要理解时间，尽管吉登斯、布迪厄、哈维都试图将时间和空间并置起来理解，但社会学对于时间的理解整体而言还比较浅薄。

       3.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还需要进一步的厘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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