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理论的身体转向

一、西方思想史上的身体踪迹及其理论传统
       （一）西方思想史上的身体踪迹
 

       （二）身体研究的三大理论传统
       1．身体社会学的现象学传统
       （1）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提出了“身体体现”（embodiment）观点，来克服身心二元对立观点。他断定知觉总是从一个特殊地点或角度开始的。正是从身体的“角度”出发，外向观察才得以开始——如果不承认这一身体理论 ，就不可能谈论人对世界的感知。
       （2）梅洛-庞蒂认为，基本的意向性扎根于身体，身体不是自为的客体，是一个“自发的力量综合、一个身体空间性、一个身体整体和一个身体意向性，这样它就根本不再像传统的思想学派认为的那样是一个科学对象”。
       （3）保罗·谢尔德在《人体的形象和外表》中提到了身体形象的生理基础、身体形象的力比多结构、身体形象的社会学。他主张身体是被建构的形象，承认身体的情绪和感受活力，身体形象是社会关系建构和培养的，因此，身体不应该看成是与内心意识无关的独立整体。

       2．身体社会学的人类学传统
       （1）布迪厄将身体社会学作为他更为广泛关注的“惯习”和“实践”概念的一部分。在《区隔》中，在趣味方面的身体禀赋和身体的象征再现是他 “文化资本”概念的一个重要特征。布迪厄社会学中的人体表现为一个“场域 ” 或空间，不同社会阶层的文化实践刻写在它上面。每一个阶级和每一个阶级分支都有一个极具特色的活动，特别是体育活动，这个活动可以展示他们的文化和经济状况。
       3．身体社会学的谱系学传统 
       （1）尼采是第一个将身体提到哲学的显著位置的哲学家。尼采在《权力意志》中拒绝了“灵魂假设”，并提出从身体的维度重新开始（哲学）。他认为世界不再与身体无关，世界是身体和权力意志的产品。
       （2）福柯受尼采影响发展出了自己的谱系学，将身体看做是话语权力的效应，权力生产和造就了身体的多样性，是权力的产品和结果。他认为今天的社会惩罚，“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即身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行、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

       二、西方传统社会学理论研究中的身体反应
       （一）社会学理论中身体研究的缺席
       1．在本体论上源于西方传统身心不平等二元论。
       西方传统的身心二元对立最终演化为心灵霸权主义的一元论，导致身体与心灵的人为分离，进一步体现为身体和心灵被不同的学科所专有。例如，身体为医学等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心灵则成为哲学、社会学等人文学科的研究对象。
       2．在认识论上源于社会学的非生物主义假设。
       传统社会学是建立在反生物主义实证论的基础之上的，社会学的核心假设认为，自我是价值和意义的主体 ，而不是生物性的肉体，个体的意义取决于社会存在而不是生物存在。可以说，社会学的核心问题是自我与社会的二分，而不是自然与文化的二分。

       3．在方法论上源于社会学反原子主义的整体论。
       传统社会学更多地立足于系统、制度、解构、组织、关系的研究之上，无法纳入身体这个基本事实。主流社会学理论难以容许生物主义和方法论个人主义。
       4．从历史发展上看，工业社会不关注身体。
       传统社会学的产生和发展对应的是工业社会，注重的是生产建设，只能对这些相关社会实践作出解释。当代社会已经进入了后工业社会，生产型社会开始被消费型社会所替代，集权主义社会已经被个体主义社会所取代，集体意识逐渐被个体权利意识所取代，所有这些都使个体成为社会学关注的焦点，对个体的深入关注必然导致对身体的深入探讨。

       （二）社会身体学：身体社会学的前兆
       1．齐美尔：身体是社会的一个源头，是社会和文化形式的一个源头。社会形式发端于个体之间的基本接触。
       2．斯宾塞：使用生物学的观点来解释人类社会，即人类社会与生物有机体一样，是一个漫长的社会进化过程。
       3．马歇尔·麦克卢汉：传媒是人的延伸。
       4．社会生物主义：将一切社会生活简化为不可改变的生物性因素，具有不少将社会行为与社会现象类比作生物体的思想。但社会生物主义始终没有发展为社会学的主流。

       （三）传统社会学理论中的“身体”片断
       1．阿尔文·戈夫曼：提出了“自我在场”的概念，认为社会自我至少是部分通过社会身体体现出来的。
       2．莫斯：提出了“身体实践”的概念，认为身体是一种生理潜能，通过人们所共有的个体受到训诫、约束和社会化的身体实践，生理潜能才被社会地、集体地实现。
       3．布迪厄：身体是布迪厄更为广泛关注的“惯习”和“实践”的一部分。身体实际上是个体文化资本的一部分，身体就是权力的记号。

       三、当代社会学理论的身体转向及其新进展
       （一）当代社会学理论中的身体转向
       1．基督教清教主义（Puritanism）正统思想的式微以及大众消费主义的盛行。
       2．妇女运动的政治冲击、女权主义对父权制社会组织的批判以及妇女在公共生活领域角色的转变，也是造成身体处于突出位置的重要原因之一。
       3．社会人口结构、寿命的变化以及人工授精、试管婴儿、克隆技术 、全球性的器官移植工业等一系列生物技术的发展和应用，最终提出了许多哲学、伦理学和法学的问题，诸如身体与灵魂、身体体现与自我、意识和身份之间的关系问题 。

       （二）当代西方身体社会学理论的新进展
       1．身体的文化表现的政治学研究
       当前，有关身体的大量研究已经切入身体的文化表现方面的主题，其目标多 半在于揭示作为一种社会关系隐喻的身体所体现的符号意涵。
       2．性本性、社会性别和身体研究 
       身体社会学发展中的第二个主要关注点，在于以社会性别、生理性别和性本 性等问题为核心的女性主义理论（以及更晚近的酷儿理论）。在当代有关女性主义理论的研究中，学者们就越来越倾向于把“身体”作为一种社会性别化的社会建构来对待。
       3．健康和病患中的身体研究
       身体社会学在社会科学中发挥理论重要作用的另一领域是医学领域。在为病患、疾病、病痛等范畴提供某种社会学角度的观照方面，身体社会学已经发挥了重要作用。

       四、西方社会学研究中的身体蕴意与理论主线
       （一）西方社会学研究中的身体蕴意
       1．身体是物质性的肉体和超越性的精神的统一
       一方面，物质性的骨骼、神经、血液、脂肪 、肌肉等组成的肉体是身体的实体基础，是精神的载体。另一方面精神是身体的本质，它受各种历史、文化传统、风俗习俗、社会制度、“身体技术”等影响把生理身体建构成为社会身体，使之带有厚重的文化、社会和历史的印迹。
       2．身体不仅指单数的个人身体，也指复数的人类身体
       个人身体主要指“人类身体的解剖政治学 ” ( ananatomo-politics of the human body) ，包括对个体身体的规训，如对个体的临床检査和微观辨别，优化身体功能，发挥身体功能；而社会人口身体则涉及“人口的生命政治学” ( abio-politics of the population)，它是国家 、政府采用人口统计学、流行病学和公共卫生科学的方法来关注整个社会的出生率、死亡率、人口健康状况、身体体质、体育锻炼等，以监管和控制社会的人口。
       3．身体不是静止的单一形态，而是动态的多元形态
       受具体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影响，身体形象、身体的再生产、身体技术、身体表现和身体实践都是多元的，是随着社会、历史的演进不断发展变化的，即使在同一历史时期，身体也呈现出各种不尽相同的形态。

       （二）西方身体社会学研究中的理论主线
       1．作为文化象征的身体研究
       该研究以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为代表。其中，道格拉斯、赫兹和莫斯的贡献最为突出。玛丽·道格拉斯：注意到了身体的物理属性和社会属性，强调身体的社会塑造特征。她认为物理身体和社会身体同时存在，物理身体是基础，社会身体是本质。

       2．作为社会建构的身体研究
       该研究以社会建构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研究为代表。建构主义认为人的身体横跨了人的自然本质和社会文化两个领域，物质身体的功能发挥由自然过程支配，而行为活动由社会和文化因素形成。女性主义的研究目标在于揭示和批判两性的差异和不平等，认为性别包括社会性别（gender）和生理性别（sex）,生理性别无法改变而社会性别可以改变。

       3．作为欲望规训的身体研究
       身体管理是该研究的主题。莫斯提出了“身体技术”概念，认为人的一生就是通过训练获得社会所承认的各种身体技术，从而表现自我并于他人交往的过程，而人首要的和最自然的技术对象与技术手段就是自己的身体。福柯颠覆了研究范式，改变了西方传统社会认为的身体是灵魂的牢笼，认为灵魂是身体的牢笼，整个身体史就是被压抑、被规训、被糟蹋的历史。

       4．作为社会实践的身体研究
       身体被看做通过各种受社会制约的活动或实践得以实现和成为现实的潜能。戈夫曼将身体作为一种社会实践；布迪厄认为身体在日常生活中具有中心性，通过与社会实践相关的“惯习”的重要性表现出来。

       5．作为躯干肉体的身体研究
作为躯干肉体的身体的社会学研究不仅是必需的，也是最基本的。布莱恩·特纳在《身体与社会》中提到，身体是物质的有机体，但也是一个隐喻：它是去了头和四肢的躯干，也是人。此外，我的身体是我施加控制的一种自然环境，可以触、摸、闻、看到自己的身体，但前提是我必须拥有我的身体。

       五、西方身体社会学理论的代表人物及其观点 
       （一）福柯：权力与身体
       （1）福柯受尼采影响，将身体置于权力运作的中心进行探索，并将身体研究从社会建构、文化再造进一步推向政治层面，建立了身体政治学。
       （2）《疯癫与文明》首次提及身体，认为由于权力的介入，人们对身体的处置方式从早期的镇压转变成了现在的投资身体、消费身体和赋予身体以能量和效益。其后，《规训与惩罚》《临床医学的诞生》进一步讨论了与身体有关的权力运作机制。
       （3）身体不是福柯的理论目标，极限体验和生存美学才是他一生的追求。性、欲望、同性恋是福柯热切探讨的话题和身体力行的实践，开起来社会学家探讨社会机制建构、重构身体的先河。
       （二）奥尼尔：五种身体形态
       约翰·奥尼尔在《身体形态》一书中界定了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形态：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医学身体。
       （1）世界身体：人类通过其身体来构想自然和社会，即人类将世界和社会构想为一个巨大的身体。
       （2）社会身体：身体构成了内在于公共生活的深层交往结构，是社会秩序与价值的象征。
       （3）政治身体：政治的架构与身体的架构是“同构的”。
       （4）消费身体：身体是商业美学所利用的资源、时装工业算计的对象。
       （5）医学身体：身体的医学化是身体全面工业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三）特纳：身体秩序与身体体现
       （1）布莱恩·特纳将身体视为分割式的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关注问题为“身体是如何在与人格和同一性相关的空间内被表现的？”
       （2）特纳系统性吸收了霍布斯、福柯、费瑟斯通的观点，尝试建构一种普通身体理论，从内在/外在、身体/人口这四个维度提出了繁衍、约束、再现和管束四重分类。
       （3）特纳认为维持社会秩序有赖于完成四种任务：在时间上完成身体的再生产， 并对身体进行约束；在空间上对身体进行管制与表现。
       （4）特纳认为“身体体现”的组成要素包括：身体体现是“肉体化过程”的持续实践的效果或后果；身体体现是一种成就，一个行动者可以由此接受一系列的性情倾向、实践和策略，并就此自得地享有一种独特的惯习。三是身体体现就是从感觉上和实际上生产出生活世界中的在场。身体体现是感官身体或主官身体的活生生的经验。四是身体体现是一种社会规划，因为它发生在一个已经是社会性的生活世界之中。

       （四）弗兰克 ：身体行动模式
       （1）弗兰克提出了身体行动模式，考察身体与人的行动之间的关系。他认为首先要考虑的是个体的身体所面临的“行动问题”，而不是社会系统的“身体秩序”任务。
       （2）弗兰克提出身体是社会“身体技术”（话语、制度和身体的肉身行的综合）的中介和结果，而社会也是这些身体技术的中介和结果。话语并不具备福柯所言的决定力，而是有关身体能力和约束的想法，这些想法已经存在，等待着自我理解。
       （3）弗兰克将身体分为：规训的身体（disciplined body）、镜像的身体（mirroring body）、支配的身体（dominating body）、沟通的身体（communicative body）这四种理想类型。

       （五）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 
       （1）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发展了肉身观点，用于克服身心二元对立观点。他指出，知觉总是从一个特殊地点或角度开始的，正是从身体的“角度”出发，外向观察才得以开始——如果不承认这一身体理论，就不可能谈论人对世界的感知。
       （2）梅洛-庞蒂认为身体不是自为的客体，是“一个自发的力量综合、一个身体空间性、一个身体整体和一个身体意向性，这样，它就根本不再像传统的思想学派认为的那样是一个科学对象”。
       （3）梅洛-庞蒂认为解决二元困境的方案是揭示人类既不是纯粹的“意识”或 “主体”，也不仅仅是“身体”，但如果我们将之看做为“身体—主体”时 ，就能很好地理解生命的全部本性了。身体—主体存在于肉体间的本质之中，身体就是主体，而主体也是身体。

       （六）谢林：自然主义的身体观和建构主义的身体观
       （1）谢林指出身体研究在社会学中处于“双重地位”：社会学很少明确地将身体作为学科关注的合法对象予以直接回应，但同时生理性、物质性的身体形态又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古典社会学家们的研究之中。
       （2）谢林认为，自然主义的身体观主张人的身体所具备的能力与受到的约束规定着个体，生成了标志着国家和国际生活模式的那些社会、政治与经济关系。物质财富、法律权利和政治权力等方面的不平等都不是社会角度建构岀来的，也并非是偶然生产和可以逆转的，而是由生物性身体的决定力给定的，至少是由这种力量合法化的。
       （3）谢林建议，社会建构的身体观需要在充分重视身体的肉身特性的背景框架下加以利用。

       六、西方社会学理论身体转向的特征与反思
       （一）当代西方社会学理论身体转向的特征
       1．身体社会学理论所论述的“身体具有能动性含义 ，它反对一切简单化的还原主义做法。
       2．身体社会学理论必须直接面对自然和文化二分法，因为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社会的、历史的和矛盾的。
       3．完备的身体社会学必须是社会的，而不能是个体的。
       4．对于个体和群体而言，身体既是一个环境（自然的一部分），又是自我的中介（文化的一部分）。
       5．我们不能将身体仅仅看做是单数的，而应看成是复数的，也就是说看成是人口的身体。
       6．社会学的大多数理论化形式将自我与身体严格分离开来。

       （二）对当代西方身体社会学理论研究的反思 
       1．发展趋势
       （1）把身体完全带入到了社会学的知识框架内并被社会学理论所接受。
       （2）重新发现了经典理论中的身体意象与身体论述。
       （3）将身体确立为超越社会学二元困境的核心。
       2．存在问题
       （1）对大多数身体社会学学者来说，经常很难看清楚其中什么是社会学性质的东西，而他们的关注焦点也时常局限于身体的表现性和文化性特征。
       （2）身体体现的观念是不清楚的，甚至是缺失的，与社会学研究的其他一些属性，比如政治学和伦理学方面的内容也缺乏系统的关联。
       （3）强调身体的文化表现，造成了现象性的身体从考察的视野中溢出，也没有人注意作为活生生经验的身体。
       简而言之，当代的身体社会学实际上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之中，一方面 ，身体社会学认为身体主要是由社会创造和决定的一个客体，其在理论倾向上似乎与一贯强调社会结构的主流社会学理论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又由于对经验层面和行动层面的关注，使得身体社会学更加倾向于“活生生的体验”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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