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休无眠的数字劳动:抖音平台资本的运作逻辑
摘要:平台数字劳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已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研究领域。数字技术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的逻辑与本质,数字权力反而以更加隐蔽的形式加剧了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抖音平台的运作逻辑是用户、数据工程师、广告主、供应商、平台五大主体对劳动过程和产出分配的暗中较量。在此过程中,平台借助中心化的垄断霸权和玩乐导向的剥削方式掩盖了资本增殖的深层逻辑,平台用户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从事着无休无眠的数字劳动。
关键词:平台资本;数字劳动;政治经济学
一、问题提出与研究意义
(一)问题的提出
信息时代,数据开始与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并驾齐驱成为生产函数的第五大要素。随着产业数字化进程的加快,以数据资源为关键要素、以现代信息网络平台为主要载体、以信息通信技术融合应用为重要推动力的数字平台经济快速兴起并带动各式各样的互联网平台企业扩张壮大。其中,以抖音、快手为代表的自媒体平台因其传播内容多样化、传播形态立体化、传播方式碎片化等个性化特征在平台经济中崭露头角。一方面,短视频直播平台充分发挥了大数据时代容量大(Volume)、多样化(Variety)、速度快(Velocity)的“3V”特征为生产、生活的提质增效释放乘数效应。但另一方面,当数字技术与资本主义制度相结合,数字劳动便被“合理化”地接入资本增殖的逻辑之中。互联网平台企业借助新兴媒介影响用户的时空配置和劳动形式,重塑网民的消费观念和消费习惯,培养用户与平台方的互动黏性。数字资本主义全方位渗透平台用户的日常生活,以更加隐蔽而深刻的方式对平台劳动者进行剥削。
信息呈指数型爆炸增长的自媒体时代,全方位的数字监控、万物皆算法的场景应用点燃了人们对数字风险和数字剥削的忧虑,破解数字囚笼困局成为社会发展无法逃避的现实难题。根据移动互联网商业智能服务商QuestMobile发布的《2023内容视频化与商业化洞察报告》,中国移动互联网用户使用总时长占比中短视频行业稳居第一,达到28%;其中,短视频行业流量多集中在头部平台,抖音旗下应用占据TOP席位且保持流量增长。基于此,本研究以抖音短视频直播平台为例,呈现传媒受众被互联网产业劳工化的事实;分析视频类自媒体平台如何隐蔽地利用无偿数字劳动获取剩余价值,厘清平台资本主义的具体运作机制。
(二)研究的意义
从理论角度出发,本研究希望通过对抖音平台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进行深入分析,揭露被平台资本主义“合法化”的话语叙事逻辑所掩盖的数字剥削本质,弥补传统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视角缺陷与理论盲点。从现实角度出发,本研究希望可以探明抖音平台用户数字化生存的现实症候与病理形态,从中寻找突破口以改善现状。一方面,本文希望可以对社会数字平台经营环境的改善提供合理建议,鼓励平台、生态商家等多元主体积极履行社会责任,协同构建稳定健康的平台运行架构,加强数字化治理和监督。另一方面,从个体角度给出建议,帮助平台用户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消费观,加强对用户的教育和引导,提高用户的信息素养和辨别能力。
二、文献综述与理论视角
(一)作为数据的数字劳动
学界对数字劳动的内涵尚未形成统一的界定,对数字劳动的讨论主要存在“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非物质劳动”与“传播政治经济学派的物质劳动”两派争论。
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学派基于劳动客体和劳动产品的非物质性,将数字劳动理解为有别于物质劳动的认知、文化、信息等“非物质劳动”。意大利学者蒂齐亚纳·泰拉诺瓦(Tiziana Terranova)从非物质劳动的角度首次提出“数字劳动”的概念,指出数字劳动是免费劳动的一种表现形式,互联网用户的信息消费、网络休闲等在线活动作为被资本无偿剥削的免费劳动,为互联网公司创造了源源不断的数字原料[1]。该视域下的数字劳动属于狭义层次的概念范畴,集中关注于社交媒体用户建立网页、浏览网页、阅读和撰写邮件等以数字技术为终端的在线劳动[2][3]。数字劳动被视为是网络用户依靠认知剩余的耗费,以数字化的知识和信息为生产资料,以社会关系商品为劳动对象的劳动形式[4]。
传播政治经济学学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则基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劳动理论的立场,将数字劳动界定为“物质劳动”。福克斯反驳了以非物质劳动为核心的数字劳动理论,主张数字劳动是对传统劳动形式的拓展,但并未脱离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论的基本内核。尽管数字劳动客体和劳动产品并非实在的事实,但劳动者所贡献的体力或脑力消耗根本上仍属于自然的物质性活动[5]。数字劳动的“认知、传播、合作”三个工作层次充分论证着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论的合规律性,也深刻揭示出数字劳动的物质性本质。物质劳动的理论路径下,数字劳动的概念获得大范围的扩展。福克斯对数字劳动采取广泛意义上的界定,囊括数字媒体生产、流通和用于资本积累的全部脑力和体力劳动,关注软件生产者的劳动、生产性使用者的劳动等数字生产的所有模式[6]。
由于数字劳动概念的复杂性,有必要明确地界定本文所使用的数字劳动概念。在本研究的定义中,数字劳动主要具有两方面的特征:其一,研究范围上,本文聚焦于抖音平台用户用于数字媒体生产和消费的全部脑力和体力劳动,涵盖用户浏览视频、搜索信息、发布内容的一切在线行为。其二,研究方向上,本文关注于平台用户并未意识到自身劳动行为的隐性劳动剥削,而非平台劳动者明确意识到自身劳动行为,并通过交换获得等价物或货币的抽象劳动。
(二)数字劳动批判的政治经济学视角
面对数字拜物教和数字剥削的争论和质疑,政治经济学的数字资本主义与网络资本主义批判重新点燃了人们的兴趣。学者借助数字劳动研究的政治经济学进路,致力于揭露数字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和虚假表象,深刻剖析大数据时代技术与资本间的辩证关系。
1、 斯麦兹“受众商品论”:大众传播系统经济属性的回归
传播政治经济学学派的奠基人达拉斯·斯麦兹(Dallas Smythe)于1977年发表的《传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盲点》一书中,基于对法兰克福和马克思主义传播政治经济学两大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研究盲点的思考,系统提出“受众商品论”,为后续数字劳动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理论来源和经典分析框架。
两大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大力关注大众传播体系的意识形态功能,而忽视了大众传播系统的经济和政治意义[7]。斯麦兹将“受众商品”纳入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视域,表明媒介生产的产物是“受众商品”而非信息、影像、言论、娱乐等文化商品。广播电视节目实质是钓饵性质的“免费午餐”,其目的仅在于通过文化类商品的诱饵招募广大潜在的受众群体并维持其忠诚度;受众则为平台进行了生产受众商品的营销劳动,受众在无孔不入的媒体广告中不自觉地为垄断资本主义创造出大规模的需求和消费,无偿为媒介商业资本的积累创造价值和剩余价值;而媒介则作为受众猎头和收集者,根据受众产品的多寡和购买力的强弱向广告商收取费用[8]。斯麦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垄断资本主义实现了全时空的延伸与渗透,包括睡眠、闲暇在内的所有时间均被视作为广告商和大众媒介再生产的工作时间[9]。
2、 福克斯“互联网产消者商品理论”:数字劳动的政治经济学论析
伴随新媒体技术的崛起,电视、广播和报纸等传统媒体势弱,以微信、微博、抖音为代表的社交媒体平台带来了全新的信息发布与传播方式。在数字媒体时代的背景下,福克斯于2014年出版的《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一书中提出“互联网产消者商品理论”,运用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的经济原理阐释和发展受众商品论,进而对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劳动进行探析。
福克斯引入“产消者”的概念对互联网时代的媒体用户进行概括,主张网络媒体交互性、共享性的特征使得互联网用户由被动的信息接收者转变为主动的信息传播主体,互联网用户具备数据消费者与信息生产者的双重属性[10]。社交媒体用户作为内容生产者,通过数量庞大的点击、浏览、查询、上传分享等用户自发行为,不断创造以图像、视频、消息、帖子等形式呈现的个人行为数据。但用户的在线时间被客体化,用户自身并不享有数据的访问权,而互联网企业在使用条款和隐私条款的帮助下获得了数据的所有权[10]。在此过程中,商业资本通过胁迫(Coercion)、异化(Alienation)、侵占(Appropriation)[26]三个动态过程完成对数字劳工的剥削[11]。网民生产的内容、浏览的网页、上传的数据均作为生产商品被互联网企业无偿占有并售卖给广告客户,广告商依据用户数据商品进行个性化营销和精准推送以获取巨额利润。资本逻辑主导下,用户的全部在线时间均被视为生产数据商品的劳动时间,数字资本实现对劳动者全时域的控制。数字资本模糊了工作和闲暇的界限,将所有人汇集于互联网建构的“社会数字工厂”中,对全体社交媒体用户实行超越传统雇佣劳动范畴的全时域、无差别剥削[12]。
斯麦兹引入“受众商品”的概念,将大众媒体界定为收集、打包、出售受众力商品的机构,强调大众媒体对垄断资本主义体系的经济价值,攻克了以往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的研究盲点。但作为受众劳动本质的营销劳动仅涉及纯粹流通领域的劳动,并未直接创造价值和剩余价值,其结论并不符合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13]。而福克斯将实在具体的数据商品纳入传播政治经济学的分析,克服了受众商品论逻辑循环的缺陷。但其最大的理论缺陷在于未能找到创造数据商品价值的真正主体。用户在互联网上留下数据的活动并非全然出于生产性的目的,杂乱无章的原始数据不具备使用价值,因而也不具备价值属性[14]。对原始数据进行收集、处理、分析的数据工程师才是数据商品价值创造的真正主体,而平台用户社交、娱乐等无目的的数据生产仅为前者提供了数字劳动的原材料[15][16]。基于此,本文在借鉴互联网产消者商品理论的框架基础上,在其中加入数据工程师的角色主体,形成平台、用户、广告主、数据工程师、供应商五位一体的完整产业链分析,进一步完整揭示抖音短视频直播平台背后所隐藏的权力结构和资本逻辑。
三、研究框架与研究内容
基于选题背景与研究目的,本研究的中心问题为:抖音短视频直播平台的资本运作机制如何?根据文献回顾提供的思路,主要分为以下几个子问题:
1、抖音短视频直播平台的数字劳工如何产生?平台、用户、广告主、数据工程师、供应商分别在其中发挥怎样的作用?
2、抖音平台如何隐蔽地利用无偿数字劳动获取剩余价值?平台数字劳工的甘愿劳动如何成为可能?
图1 研究框架
四、研究方法与资料来源
综上所述,本研究基于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探究抖音平台数字劳工的形成和剥削机制,厘清抖音平台资本的运作逻辑。本文将具体运用以下几种研究方法:
其一,参与式观察法。笔者以局内人的身份进行为期1周的线上参与观察,观看抖音短视频和直播、加入直播粉丝群,通过沉浸式的在线参与式观察了解抖音平台的基本功能、内容生态和运行规则,切实体验抖音用户的数字劳动场景和劳动实践。笔者在观察过程中重点关注抖音用户的点赞、评论、转发和话题参与情况,聚焦于用户间的社会互动及用户与平台间的组织关系,增进对平台运营和用户参与特点的认知。
其二,现存统计资料分析法。本文利用中国专业移动互联网商业智能服务商QuestMobile发布的《2023中国互联网核心趋势年度报告(以下简称互联网趋势报告)》、商业决策服务企业艾瑞咨询发布的《艾瞰系列-2023年9月抖音直播间用户洞察报告(以下简称用户洞察报告)》,共两方统计资料作为数据分析材料,对抖音平台的全景生态流量、用户画像分析、品牌广告运行等方面进行考察。
其三,半结构式访谈。本研究采用目的抽样的方法对4名抖音短视频或直播受众进行半结构访谈,以访谈资料作为平台运作分析的补充材料。笔者在访谈前提前拟定访谈大纲、确定基本的访谈方向;在访谈过程中根据用户的实际情况灵活调整访谈内容和顺序,主要了解抖音用户的平台使用情况、视频观看行为的驱动心理、数字劳动和数字剥削的自我感知。访谈对象的基本信息如表所示(为保护隐私起见,均已作匿名化处理)。
表1 访谈对象的基本情况
姓名 |
性别 |
受教育程度 |
抖音使用年限 |
日均抖音使用时长 |
抖音内容偏好 |
XH |
女 |
大专 |
2年 |
3小时 |
童趣萌宠、美食吃播 |
DYR |
男 |
硕士 |
1年 |
1小时 |
娱乐八卦、新闻热点 |
SDT |
男 |
硕士 |
4年 |
1小时 |
幽默短片、影视剧吐槽 |
LM |
女 |
本科 |
3年 |
2小时 |
美妆、服饰 |
五、研究分析
(一)暗潮涌动的数字劳工生产机制
抖音平台资本的运作是以数据算法为技术中介展开的“用户、数据工程师、广告主、供应商、平台”五大主体对劳动过程和产出分配的暗中较量。
1、 用户与平台
抖音用户具备数字平台内容“产消者”的双重角色,为抖音平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数据商品。一方面,受众作为短视频或直播间的消费者,在泛滥成灾的媒体广告中为垄断资本主义创造出超大规模的市场优势和内需潜力,主动或被动地贡献个人信息和受众注意力,为平台提供流量富矿。《互联网趋势报告》显示,2023年9月抖音平台观看直播用户占比[27]89.8%,较去年同期增长1.1%。用户在618年中大促销、双十一购物节等狂欢式的广告营销中乐不思蜀,易在非理性的参与热情和消费狂热中陷入资本主义的陷阱,由此被转化为廉价甚至无偿的数字劳动力。另一方面,低技术参与门槛和有偿数字红利也驱动着抖音用户和平台主播前赴后继地参与平台内容创造,传播主体的泛化进一步扩大了可供平台私有化和商业化的注意力流量。根据《互联网趋势报告》,2023年9月抖音短剧供需两端均表现出强劲的增长,发稿量占比3.3%,互动量占比2.0%,用户渗透率占比37.5%,较去年同期分别增长3.0%、0.5%、3.4%。
2、 数据工程师与平台
用户的浏览行为数据经由数据工程师的清洗、分类、挖掘、分析等数字劳动成为具备使用价值和价值的数据商品。在算法技术的加持下,数据工程师通过对活跃用户规模与年龄、性别、收入水平、家庭构成等受众人口质量的统计分析,以信息聚合的方式精准生成用户画像,明确掌握抖音用户的内容偏好和潜在需求。在此基础上,数据工程师进一步利用算法推送自动生成符合用户需求的信息内容,实现个性化的内容推荐机制,进而提升用户留存率和活跃度,诱导用户继续生产海量数据。根据《用户洞察报告》,明星直播间活跃用户数在21点达到峰值,搞笑类直播间在19点的晚饭时段及22点以后的深夜档活跃用户数较高。平台依此进行内容引导,基本形成美妆直播间唤醒清晨,明星直播间陪伴午间,剧情搞笑类和明星直播间共享晚间的平台时间安排。抖音平台则因其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及对技术手段的垄断身份占有并出售用户数据,成为数据商品化的食利者。
3、 广告主、服务商与平台
伴随着短视频平台流量与用户红利的攀升,商业资本进驻短视频行业,抖音平台加速扩展商业布局。品牌化身直播达人,借助抖音平台积极构建品牌私域流量池,掌握直播流量筹码。广告收益是抖音平台的主要盈利途径,《互联网趋势报告》的数据显示,2023年9月中国互联网广告收入占比中短视频媒介广告收入排名第一,占比45.2%;从具体媒介来看,抖音广告收入占比29.1%,夺得头把交椅。品牌商为提高知名度将大量资金投向平台,借助移动媒体平台实现快速引流;而抖音平台则利用其媒体优势吸收大量用户提供的无偿数字劳动,提高商业议价能力,获取相当比例的抽成。
在此过程中,伴随短视频垂直领域的精细化和复杂化,缺乏专业包装营销和推广运营的企业难以在商业资本中脱颖而出。各大企业纷纷转向抖音服务商的代运营模式,借助其丰富的数据经验和成熟的投放策略,一站式解决品牌新媒体的进阶挑战,快速找准品牌定位、实现品牌推广和用户增长。抖音服务商的入驻为平台的数据库建设和优质数据量化提供了便利,帮助平台进一步占据流量高地,获得更为丰厚的数字劳动收益。
图2 抖音平台的数字劳工生产机制
(二)藏形匿影的数字劳动剥削机制
1、 非对称性的平台生态:平台中心化的垄断霸权
平台是由计算层面(computational)、架构层面(architectural)、精神层面(mental)、政治经济层面(political-economic)等多维度共同驱动以维持平台化的过程[17]。平台生态系统作为聚集和连接用户、服务提供者、广告商等不同利益相关方的中介,发挥重要的经济集会枢纽作用,提供销售商品、收集数据和交流沟通的渠道[18]。平台中的各类主体呈现出“节点化”的生存模式,每一个账号门户均作为独立的网络基础单元分布式自主经营。但去中心化的互联网模式极大提高了市场信息的搜寻和匹配成本。由此,平台后端的中心化模式迅速崛起,平台依赖其海量数据规模和强大技术逻辑,具备统筹性的结构化垄断力量,实现对分布式用户的信息调度和管理调配。
在平台信息聚合优势的吸引下,规模庞大的用户和多元主体入驻流量平台,规模经济的禀赋优势突显,即平台用户基数愈大,平台流量高地的主导地位愈发巩固,平台的信息垄断优势愈发显著。平台资本主义垄断逻辑的实质是对用户数据与社交关系的私有化与商业化[19],信息与关系资源在供应端的集中化趋势强化了抖音平台的后台中心力量。在抖音平台垄断优势的挟持下,用户主动或被动地使用平台进行交流互动以建立和维持社会关系。
在信息服务方面,现有平台规则严格区分了平台内外的权利分配,基于对非用户的去权来实现用户赋权[20]。数据作为信息时代的核心资源,具备重要的商品化属性。抖音平台借助隐私条款获得用户数据搜集和使用权限的合理性,无偿占有浏览关注、点赞收藏、输入字频、支付记录等用户行为数据。用户作为数据的所有者却被迫让渡用户隐私权,用户个人数据成为生产资料、用户闲暇时间成为售卖商品、用户兴趣爱好成为使用动机[21]。一系列历史数据经由平台算法的加工,反过来又推向了持续的算法推荐,用户成为不知疲倦的剩余价值贡献者。“很多的(网络流行)梗都是从抖音里出来的,如果我没有刷抖音的话,我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梗,那就没办法听懂别人在说什么(XH)。”在“不同意即退出”的强制性隐私授权规则下,用户被动或主动开放个人数据的权限以换取平台的信息服务。用户无法享有数据所有权,平台与用户产生了非对称的权力鸿沟。
在社交关系方面,抖音平台提供了人际关系的新模式。平台通过通讯录推荐、好友动态、抖音粉丝群等功能帮助用户快速扩展关注人群,提高账号的曝光度和互动性。平台用户通过平台分享进行日常交流和内容共鸣,在各类亚文化社群中获得他人认可与关注,并在认同中缓解身份焦虑,寻找安全感和亲密感。用户人际关系成为抖音平台维持用户粘性、强化资本剥削的隐蔽广告,用户在遵从平台游戏规则的基础上才能获得社交网络的准入资格。“因为我当身边的朋友都在刷抖音,就跟打游戏一样,如果我不会王者(荣耀腾讯游戏)的话,那我就没办法和他们一起玩。抖音也是一个和别人社交的渠道嘛,我也可以和感兴趣的书粉一起聊天,这样我们彼此也能相互告知一下讨论论坛和线下活动什么时候开、在哪儿开(DYR)。”尽管抖音用户对于平台收集和使用个人信息、频繁推送等操作手段缺乏安全感,但受制于网络社交和媒体依赖的原因,用户温顺地接受了平台的数字规则,遵循了“剩余数据”的生产逻辑。
2、 浑然不知的数字劳动:从他者剥削到自我剥削
在平台资本主义运作模式中,剥削方式由外在强制的“他者剥削”转变为内部主动的“自我剥削”[22],玩乐导向的劳动性质掩盖了资本增殖的深层逻辑,平台用户难以意识数字资本的宰制和剥削。与传统资本对劳动控制的“形式吸纳”不同,平台资本不再简单地以规章制度等强制性手段在时间和空间上约束劳动者进行生产劳动,而是以泛娱乐化的手段模糊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的边界,将人类的全部社会生活纳入剥削的范围体系,实现对社会劳动力的总体性占有[23]。
抖音平台通过用户兴趣爱好的“去异化”表象,极尽对无意识数字劳动的挖掘与利用。抖音平台呈现出强娱乐性的属性特征,以“记录美好生活”的品牌口号鼓励用户表达、沟通和记录衣食住行等现实事件,以短视频、直播的内容运营充裕人们的闲暇时间。抖音热榜包括直播榜、团购榜、品牌榜、热歌榜、种草榜、影视榜六类生活娱乐推荐,从点赞、评论等简单社会行为到建立运营社区、维护发展情感关系等复杂社会行为,抖音主推“随时随地玩”的平台定位,致力于让用户在碎片化的时间内得到快乐和放松。用户在抖音中“玩”的一系列观看行为极大消解了平台功利性的工具属性,用户在休闲自由的表象中心甘情愿地成为工作的主体,在自我愉悦的欲动下无偿供给时间和注意力,浑然不知地从事隐形数字劳动。
抖音短视频和直播内容整体呈现泛娱乐化的态势,大部分受访者表示娱乐是驱动其使用抖音的关键因素。“我无聊或者太累的时候就会刷刷抖音,感觉看一会儿搞笑视频会放松一点。大家都这样啊,而且也能看看其他人的奇葩生活,蛮好玩的,我看到好笑的也会发很多评论和弹幕(SDT)。”泛娱乐时代下的内容生产逐渐消解着用户的理性认知。在算法的个性化推荐机制和用户选择性接触心理的共谋下,用户易受网络泛娱乐主义思潮的影响,弱化独立思考和理性判断的能力,易导致信息茧房、网络巴尔干化论、拟态环境失真等社会后果[24][25],造就马尔库塞所描述的“单向度的人”。“那个大数据就一直给我推类似的东西,我之前搜了下新手化妆教程,之后它就总是给我推各种眼影画法、粉底品牌,从我开始学化妆到几个月以后我都会化了,它还是在推送(LM)。”用户的行为选择和思想观念被笼罩在数字平台技术垄断的阴影之下,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沦为平台资本主义剥削逻辑中的无酬劳动力,为平台资本的扩张贡献源源不竭的剩余劳动时间。
六、总结与反思
平台经济时代,技术与资本的深度融合带来时空关系、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深刻变革,数字资本主义以缓慢、渐进的剥削新形式维持着资本的积累与增值,充分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的缺陷和一切事物商品化的逻辑。数字劳动研究的政治经济学进路从根本上揭露了平台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和虚假表象。数字技术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的逻辑与本质,数字权力反而以更加隐蔽的形式加剧了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
经过上文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抖音平台的运作过程是用户、数据工程师、广告主、供应商、平台五大主体对劳动过程和产出分配的暗中较量。兼具“产消者”双重角色的抖音用户为抖音平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数据商品;用户的浏览行为数据经由数据工程师的处理成为具备使用价值和价值的数据商品;抖音平台则借助其技术手段的垄断身份无偿占有用户的数字劳动,并向广告商出售用户数据,实现对平台用户剩余价值的剥削。在此过程中,平台借助中心化的垄断霸权和玩乐导向的剥削方式掩盖了资本增殖的深层逻辑,平台用户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从事着无休无眠的数字劳动。
平台数字劳工的生存处境和人类价值亟待社会关注并加以改善,应重视以下几方面的社会问题:其一,用户需要牢固树立数据主体的权利意识,反思技术滥用下的个体权利侵犯。在平台经济的生产、分配和再生产过程中,用户应保持对平台服务使用的自主权,自主选择、自主管理,对相关服务内容充分知情并保持警惕。其二,平台应加快推进平台生态建设,引导和鼓励平台企业建立健全内部信用机制和技术共享机制,充分实现各类主体的数字共享、资源互补和协同发展,大力营造公平竞争、规范有序的市场环境。其三,政府应加强对平台资本和中介资本的监管,健全数据资源产权、交易流通等基础制度和标准规范,加强对用户的个人信息保护。有关部门应重点围绕反垄断和反不正当竞争、个人信息保护和数据安全等方面加强数字化监管、完善制度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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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胁迫:在意识形态上,用户被迫使用商业平台来进行交流共享以及建立和维持社会关系;否则,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没有意义。异化:公司拥有平台并且创造利润,而非用户。侵占:用户在平台上花费时间,而这些时间就是他们无酬的数字劳动所创造的价值。
[27] 观看直播用户占比=平台中观看直播的月活跃用户规模/该平台整体月活跃用户规模
叶家豆